上海《文汇读书周报》刊出舒芜先生的文章《另有一个诗坛在》(以下简称舒文),内容是谈读了中、青年诗词选本《海岳风华集》以后的感想。而北京《中华读书报》,则发表朱岭云《关于舒芜:让人不得不说的话》一文(以下简称朱文),批评舒文中某些观点。接着又读到《海岳风华集》主编毛谷风、熊盛元合写的《我们也有话“不得不说”》、宋谋?先生的《朱岭云的误解与苛求》二文(打印稿,简称毛文、宋文),都对朱文予以反驳(不知现已发表否),争论颇为激烈。朱文及宋文中,都涉及笔者,且笔者是《海岳风华集》中作者之一,因此也想谈一些未必正确的看法。
朱文中提出诗词创作与鉴赏的标准:“中国旧体诗词的传统一向是善与美更重于真。这种善与美包括对于个体自由的超越性追求,对于人类全体的终极关怀。而况有第一等之襟抱,斯有第一等之诗词,真率之文,必须以善美之心为源”。接着批评舒芜先生所称赞的《海岳风华集》中几位青年的作品,“无一例外地缺乏诗人的襟抱”。平心而论,朱文所说有关诗词评判的标准,我是持赞成态度的,以此标准衡量古今第一流大家之作,也确乎如此。当然,这一标准是专就诗的情感而言,评诗时还需结合与之适应的艺术标准。其实当代许多前辈学者早有明确的论断,例如周振甫先生《棕槐室诗》(著者彭鹤濂)序中云:
由诗之源以求乎上,诗人之作,思深意远,苦心焦虑,情系家国,恫?在抱,有不能已于言者。其言则关乎世运,系乎民生,如屈原之《离骚》,恫宗国之危亡,哀生民之憔悴;如杜甫之《三吏》、《三别》,伤唐代之衰乱,悲人民之血泪,以第一等怀抱,抒爱国忧民之情。而其艺事之精能,或则惊采绝艳,难与并能;或则声情并茂,摇荡性灵,斯为最上之作。凡此最上之作,于国族危亡,世运隆替之际,常能遇之,不局于汉魏六朝与三唐也。文山之作,亭林之篇,下及人境庐之诗,于中往往遇之,皆足以震荡人心,此仆所谓取法乎上,由诗之源以求乎上也。
复如钱仲联先生序《晚晴阁诗存》(富寿荪著):
……夫诗词,必有所法而后有所创,夫尽人而知其然矣;必葆其真而屏其伪,亦尽人而知其然矣。创不在炫体制之新异,真不徒表小己之情愫。不于诗之本质是求,而徒末技是骛者,不足以言诗词。本质若何?亦曰诗词必有所为而作,其真情之激发,与时代之波涛??相因依,所谓兴观群怨,诗之中有人,诗之外有事是也。
钱先生对当代诗词的状况是颇为不满的:“诗词至今日,疲?弥甚,曹蜍、李志,厌厌欲绝。……仍岁而还,侪辈之能诗者,有逝者之叹,存者一二人,晨星落落在天壤。而自通都大邑以迄下邑僻乡,会社林立,几欲突朱明末造而过之,考其实,往往韵律文字之未谙,遑论夫诗之质。盖欲如数十年前同光体、湖湘派、?村与大鹤词派之作者,亦邈不可求,呜呼唏矣!”霍松林先生所撰《海岳风华集》序中也有类似的看法:“当前诗词热方兴未艾,令人欢欣鼓舞。然未谙格律、不辨平仄,而昌言革新者有之矣;穷心力于律绝、斗小技于咏物,而不知传统诗歌中尚有各体古风,可供纵驰骋以反映时代风云者有之矣;不关心国计民瘼,略能饣丁饣豆成篇,而沾沾以诗家自炫者有之矣。上述浅见,岂无的放矢也哉!”
钱、周、霍三公,皆当世诗坛鸿儒硕彦,持论之共同点,都是认为诗词必须有为而作,诗人应该关怀家国民生,反映时代。朱文观点与上引三家之论有共通之处,不尽相同者则是把传统诗词中爱国忧民的情感扩展到“对于人类全体的终极关怀”,有明显的当代意识、环球观念;并强调“真率之文,必须以善美之心为源。”然而存在的问题是:上引诸论是评价诗歌最高也是最严的标准,诗人甚多,气质、修养、环境、遭遇千殊万异;诗词的题材极广,万事万物皆可剪裁入诗,艺术上也允许百花齐放,不可能要求天下所有的诗人都达到唯一的标准。若如此,几千年文学史上经得起衡量的恐怕找不出几个,即使诗圣杜甫现存的一千四百多首诗中,也并非篇篇忧国忧民。笔者以为,诗人为诗,固宜抱负宏远,向最高标准努力,但每人都有其选择创作方向的自由,不可强求一律;而论诗者也应该有兼容并蓄的气度,所谓江海之大,不择细流,不论诗之题材内容、体式风格如何,能作到情感真挚、格调雅正、语言精美、韵味芳醇,都得承认是佳作。如果认为合不上最高标准的就是伪诗赝品,则失之偏激。因此,朱文中所言《海岳风华集》中“没有几首真正的诗歌”,未免过于苛刻,有欠客观公允。该集修订本共收中青年作者52人,作品1191首,内容丰富,题材广阔,艺术风格多姿多彩。诗词的功力意境,当然有高下深浅之别,但绝无钱仲联先生所说“韵律文字之未谙”者。集中精品力作甚多,与笔者所见到的当代数十部大型诗词选本相较,可谓出类拔萃,编者颇费了一番心血,选诗的眼光是很高的。《海岳风华集》问世后,得到多位专家的肯定。至于朱文对舒芜先生的批评,其中存在着一些误解,宋谋?先生文中已作出合乎情理的辩析,我基本同意,这里就不多费笔墨了。
对诗词以及其它艺术的鉴赏批评,除持以客观、公正的标准外,我以为还需要有一个冷静平和的态度。对于每类作品有不同的看法,当然可以争鸣,但不宜意气用事,冷嘲热讽。前人所说的儒者风范,似宜继承发扬之。真理要坚持,而形诸文字,见诸报端,措辞则宜委婉,以理服人。从文章来看,朱岭云君似乎是一位青年朋友,鉴赏诗词的眼光锐利,识见已相当高明,但对几位长者不够尊重。人非圣贤,敦能无过,私下谈论,或可少有顾忌;公开发表,则当慎言。何况业已成家的老辈,名非偶得,必有过人之长,评议须知人论世,观察全面,未可攻其一点,不及其馀。才华横溢之青年,往往锋芒凌厉,呵佛骂祖,亦属常见现象,近代诗人林庚白曾云:“十年前郑孝胥诗今人第一,余居第二;若近数年,则尚论今古之诗,当推余为第一,杜甫第二,孝胥不足道矣”(《丽白楼诗话下编》),可谓惊世骇俗,狂傲中尚有几分可爱。但青年人情绪容易冲动,看待事物每每片面主观,读书阅世,不愿下深细的功夫,亦是无庸讳言的缺点。大家都是传统诗词的爱好者,读诗时虽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,不妨求同存异,取长补短,切勿剑拔弩张,互相攻毁,致生仇隙,这对弘扬诗词文化有损无益。未知诸君以为然否?
以上述管见,求教于高明,希望不致于引起双方的误会。